一月底辭職,二月底離職,三月一日 是假期的開始。一如以往我寫下我的 to do lists,列出我想在這假期做的事。
自懂性以來我總是有很多事情想做,筆記簿長期有幾個 to do lists,一個列出未來兩三年要做的事,例如:Get
a second degree in three years、明年與他到意大利、找份新工;另一個則可能列出近期要做的,例如:Find a flat to rent in three months、安排與小學同學聚會、Have a haircut this week,諸如此類。
這些想做的事情,總是圍繞我的學業、事業、朋友、情人。說來慚愧,父母從不在此列:My parents were not on my lists。
並不是說我不會陪爸媽。我一樣關心他們、陪他們飲茶,不過,以往我視這些為責任,是我「應該做」的事。例如,周末早晨陪他們飲茶,心卻牽掛着未溫習的課本,結果飲茶時爸媽各有各讀報紙,我則用手機上網。本來所謂的親子天倫時間,變成了各自 perform duties 的平台。
當我視「陪父母飲茶」為職責,心水清的爸媽當然感受到,我是在盡責任而不是在享受着我們相處的時光。最怕為年輕一輩帶來任何麻煩的他們,很快就會說:你先走吧/你累就回家休息吧/你下星期不用來/我自己去就行。
由「應該做」變為「想做」
陪伴爸爸媽媽由「應該做」的事變為我「想做」的事,是個非常微妙的轉化過程。當中並沒有一件點石成金的事,也沒有人「點醒」我。我只能說,人大了,心智成熟了,自省能力也高了。
而這一次,在這個悠長假期,我毫不猶豫將 "Spend time with my parents" 放在我的 to do list 中。
爸媽的身體分別受不同毛病影響,爸爸間中會突然昏倒入院,媽則受肌肉痠痛折磨。當我打算替他們約專科醫生檢查,卻不知道該找什麼專科,於是問爸爸:「爸爸,其實你的症狀是腦引發抑或心臟引發?唔,你當年做的手術是腦部的還是心臟的?那,上一次入醫院,醫生說了什麼?」我問媽媽的問題,也好不了多少:「你身體哪部位痛?哦,膝蓋嗎,左膝還是右膝?那麼,是走路就痛,抑或上下樓梯才痛?」
開口問這些問題時,不禁汗顏。面前是我的父母,對於他們受的痛苦,我竟是一無所知。彷彿陌生人首次聽聞他們的病情,得由最基本問起。
誰會停下腳步細看馬路兩旁的樹木?
龍應台說:「父母之於我,大概就像城市裡的行道樹一樣吧?這些樹,種在道路兩旁,疾駛過去的車輪濺出的髒水噴在樹幹上,天空漂浮著的濛濛細灰,靜悄悄地下來,蒙住每一片向上張開的葉。行道樹用腳往下守著道路,卻用臉朝上接住整個城市的落塵。如果這些樹還長果子,他們的果子要不就被風刮落在馬路上被車輪碾過,要不就在掃街人的咒罵聲中被撥進垃圾桶。誰,會停下腳步來問他們是什麼樹?」
父母是我最親的人,勞碌一生供書教學。諷刺的是,對成長中的我來說,他們猶如馬路兩旁的樹木,我只專注於自己要走的路,反正兩旁的樹木彷彿永遠會駐守在那裡,誰會停下來細看它們?當我連困擾着爸媽的病痛都不聞不問,他們的過去、童年陰影、喜好、對退休的恐懼、想做的事、想去的地方等等,我又何曾用心細察?
多次驚覺自己對父母所知甚少,我終於停下腳步,細聽他們憶童年、話過去、講感受。當老人家感覺到子女不僅在 perform
duties,而是真心有興趣了解他們,他們心裡會莫名其妙地欣喜若狂:「原來我不是過去式,原來世上有人對我那麼好奇,原來有人關心我的想法,原來我有那麼多東西可以分享。」
假期開始至今,我陸續做着我想與爸媽一起做的事,例如約他們吃早餐、陪他們看醫生、在家一起看電影、瘋狂購物等。就像逐步了解新情人一樣,每一次與他們相聚,新發現層出不窮。
原來媽媽不吃白菜仔
原來,媽媽有點像看護般照顧着爸爸,每次爸服藥,她將每粒藥拿出來放在他掌心,看着他全部服下才安心。原來,爸爸習慣了依賴媽媽,當醫生問及他的病情,爸總是一邊回答一邊望着媽媽,希望媽媽幫忙補充;經醫生多次要求爸爸雙眼望着醫生回答他的問題,爸才用力克服那種「驚自己答不對」的恐懼,逐一解答醫生的問題(其實他全都答到)。原來,下樓梯時媽媽走得較慢,我也在學習放慢腳步,陪他們慢慢走。原來,他們 by default 總是以為自己為子女帶來麻煩、或在浪費子女時間,所以一開口總先是推辭說「我不去」、「你們先走吧」、「不用陪我回家」,但只要我耐心追問或三催四請,便不難發現,他們不知多想有我相陪。
原來,媽媽不喜歡吃白菜仔。那天我在酒樓點菜,其中一碟是蒜蓉白菜仔。飯後我問媽媽:「這碟白菜炒得很好吃,你覺得嗎?」她說:「我不知道,我一條也沒有吃。」我那才發現,她不喜歡白菜仔,而且去到一條也不吃的程度。我大受打擊--為什麼我點菜時她不作聲?她說:「你們喜歡吃便點,我可以吃其他菜。」就是基於那種不想麻煩人的心態,媽媽甚少談及自己的喜惡;若不是我飯後問起,也不知道她一條白菜也沒有吃。
從小,媽媽做菜都是以我們為先,所以我記得姊姊不吃牛肉、妹妹不吃檸檬蒸魚、爸爸不喜歡吃芥蘭;我亦會大概記得朋友喜歡吃什麼,因為我們曾經常一起外出用膳;我甚至記得老闆喜歡吃蝦餃,因為出外吃飯我負責做丫環點菜;但對於媽媽的好惡,我卻非常模糊。
爸媽一生都以子女為先,如今我們長大成人,他們是時候調節心態,享受以自己為先--小至在外用餐時點他們愛吃的東西、讓女婿幫手洗碗,大至讓子女帶他們去旅行、為他們報讀興趣班。他們其實是最有資格、最應放心差遣我們做事的人。只是,「怕為我們添麻煩」這想法,卻太根深柢固。
只為死前那一刻不後悔
趁這個假期,我和英國人約爸媽到西安旅行。起初他們有千百樣擔心,翻來覆去一時說去一時說不去,原來全都源於「怕礙着你們玩」。於是我告訴她:「你們不去,我們才不會玩得高興。」
很多人說,與長輩去旅行,如同帶幾個五六歲的孩子出國,責任重大,會很疲累很辛苦,一點不好玩。聽到我們說不打算跟團,很多朋友更拋下一句:「好勇啊。祝你好運。」
我事前亦多番問及英國人:「我已辭職了,但你每年只得十多天假期,你不介意用來陪我爸媽去旅行嗎?」他說:「這是我們一直說着要做的事,現在不做還待何時?沒錯,那幾天可能會辛苦,但你不應只想那數天的事,想遠一點吧,二十年後回想,在有去這趟旅行與沒有去這趟旅行兩者之間,那一樣讓你後悔的機會較大呢?」就這樣,我們決定力邀爸媽一起旅行去。
我愈來愈覺得,我們每天做的選擇、下的決定、作的努力,都是為了讓自己在死前那一刻不後悔啊。
所以,當我對媽媽說「你們不去,我們才不會玩得高興」,那可是真心話。
把父母當作情人
也不一定要去旅行。日常生活中,不要再把父母當作馬路兩旁的樹木,把他們當作情人吧。二十年後回想,你一定會慶幸自己肯那麼肉麻骨痺。
那天陪爸爸看醫生後,他有感而發說:「若有多幾年讓我吃喝玩樂,我已很高興。」我說:「香港人平均都長壽,你至少多玩二十年。」我以為自己在鼓勵他們,怎料媽媽的即時反應是:「二十年?那要用多少錢?五十萬夠不夠一個人吃二十年?」
當我以為爸媽可以無憂無慮地享受退休生活,他們卻竟然擔心是否夠錢養老。當我以為,我們已給爸媽足夠信心,讓他們相信我們會供養父母,他們卻依然擔心子女他朝各有負擔,隱隱不敢寄望。
退休對我而言太遙遠了,經媽媽提醒,我才想像到「從今不再賺錢、不再有定期收入」可以是一件令人多麼欠缺安全感的事。設身想像過媽媽的不安後,我翌日對她說了很肉麻的話:媽咪,你不用擔心錢。我會養你。我不覺得養你是責任,我覺得那是我的榮幸。
學着把爸媽當作情人來哄,大家樂得心花怒放,實在沒什麼值得害羞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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