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 24 June 2013

一天的難處一天當



一月底裸辭不久,收到電話,有人給我一份工。想了兩天,就答應了。這一次,先發制人向新僱主提出上任日期,好讓兩份工作之間有個實實在在的 break。由於一開始已知道假期有限,我非常珍惜每一天,利用那寶貴的七星期做了很多重要事情,好快樂。

快樂時光稍縱即逝,假期接近尾聲,抑鬱發作。對 H 說:「我無法接受要上班!」他說:「你放了七星期假,已經很幸福。自從告別大學最後那年暑假後,我就從來未試過放假多於兩星期。」我說:「你也可以的,辭職後休息一段日子,才慢慢找工作。」H 苦笑:「恐怕我只能一直工作至退休,除非,我中途被辭退或不幸病重或遇到嚴重意外,失去工作能力。」

聽起來很灰,灰得竟有點幽默:想放個長假,要等到病重、殘障、或老到無法工作?到那個時候,放假的心情已不知跑到哪裡去了。H 說的卻不是戲言,給自己一個暑假,在香港地,對大部分人來說多麼奢侈。

香港人有薪年假向來少,有僱主真的幹得出給員工每年七天假期,晚上還能安然入睡。由於法例標準那麼低,當僱主給予員工十八天假期,彷彿已皇恩浩蕩,僱員應叩頭謝恩。基於這種「假期乃僱主恩賜」的潛心態,我見過不少同事因為欲休假兩星期而思前想後忐忑不安,擔心上司微言。偶然有些人還「大擔」一點,計劃申請休假三四星期,其他人聽罷總是驚惶失色,甚或咬牙切齒,教申請者心裡暗惴:「恐怕我休假回來,職位不保。」我的確聽人說過這種話恫嚇員工:「假如公司沒有了你一個月仍運作如常,那是否代表公司沒有你也可以呢?」我真想代同事回應:「假如公司因為任何一個人休假一個月而無法如常運作,那管理層是否應該好好反省?」

在香港打工,不僅放假放得膽戰心驚,連放工也放得誠惶誠恐。

身邊不知多少人,把超時工作(OT)變為常態。朋友間飯局,談起下班時間,人人都說「我一般八時才下班」,其中一兩人更說「我過去一個月天天做到凌晨」。這個時候,假若其中一人那麼勇敢,說:「我一般六時下班。」大家就會嘩嘩嘩地把他/她看成奇花異草,令他/她無法不自問:「是我有問題嗎?」這種種典型香港人反應,其實都在鼓勵大家把 OT 變為常態,鼓勵這現象蔓延。

只要認真一點思考,把 OT 變為常態,其實很變態。一個人朝九晚六,除了午飯,假如善用八小時努力工作,做到的事情多得很,到五六時應已非常疲倦。每星期如此工作五天,已是值得敬佩的事。為什麼大家還要嘖嘖稱奇說「能準時收工,真是筍工啊」。

塵世間多少 OT,是源於這些扭曲的心態?塵世間多少 OT,其實是可以避免的?

有人告訴我,她老闆將員工的工作時間和工作態度掛鉤,所以她和同事都不敢準時放工,沒事找事忙,天天拖兩三小時,才悄然溜走。我說:「大家明知他那套是歪理,為什麼一起浪費生命來迎合他的不合理期望?你們應一起用行動告訴他,他那套是錯的!」我說得激昂,朋友卻淡然說:「算罷。」完全沒想過反抗。

所謂反抗,並不是起什麼革命或罷工,只是--把工作做完然後下班。一個辦公室,本來所有人都因為老闆的歪理而不敢下班,突然有一兩個人踏出第一步,把工作做完便下班,其他人看在眼裡初時或許心生羨慕,漸漸必然也撫心自問:「為什麼我要待在這裡做戲、浪費時間?我老闆蠢到將工時和態度掛鉤,為什麼我要陪他蠢?」其實任何人都有能力影響公司文化,最重要是踏出第一步。

並不是人人 OT 都為迎合老闆,有不少人將工作時間與自我價值掛鉤,覺得自己看起來愈忙碌,就證明自己愈重要。「好忙」是香港人慣性掛在嘴邊的話,有很多人真的很忙,也有很多人是享受炫耀自己有多忙,不難分辨。心水清的人都知道,除非遇上危機,一般情況下,有多少電郵必須於當晚凌晨二時寄出?在沒有真正需要的情況下,把自己設定為「24 小時工作 mode」,不但令同僚厭倦,亦會令上司質疑(假設上司不是太蠢),為什麼這個人如斯欠缺安全感,非要用「頂爛市」的方法來證明自己不可?

當然,塵世間有些 OT,是無可避免的,例如公司有大 project 趕工、或遇上危機、或因有人離職而人手短缺,在這些情況,我也樂意 OT。但如果公司長期有做不完的工作,長期僧多粥少,長期期望員工一人負擔兩人的工作,那很明顯是管理有問題,後果(人才流失)最終亦會由管理層承擔。

不僅公司文化,就是一個城市的文化,任何人都有能力影響,最重要是踏出第一。我的一小步,就是鼓勵自己和身邊人將塵世間可以避免、毫無意義的 OT,都避免掉;不忙碌的時候,自信爆滿地告訴身邊慣性忙碌的香港人:「我好得閒」;繼續密謀人生下一個暑假,並告訴我的朋友 H:「你不必等到病入膏肓或垂垂老矣才放暑假。我對你有信心,放一個長假再找工作,你只會找到更好的工作!」

Sunday 9 June 2013

別待臨死來後悔自己未曾活過


C 是專科醫生,其太太是會計師,二人在大學相識,組織家庭生兒育女,二十年相處已由戀人變朋友/家人/拍檔。二人和兩女一子,加上兩名家傭,七口子住在半山豪宅。六年前認識他,總是談笑風生,自信滿滿。

大學畢業後,他既在大學有教職,亦在中環開設診所。兼顧兩份職務之餘更不停進修,在其專業取得碩士和博士學位後,還是覺得不夠,竟然讀起法律。三十多歲獲選為傑出青年,在行內亦獲獎無數。他說:競爭很大,假如不向上爬,就會往下墜。

兩三年沒見,最近相約吃飯,他比以前沉靜多,心事重重。一問之下,他和盤托出:兩年前問題一個個浮現,先是幼女被診定為過度活躍,在課堂無法集中;長子則踏入青春期開始反叛,甚至曾離家出走;這段日子正值 法律學位課程最後一年的考試,他分身不暇,壓力極大,開始情緒失控,即使捱過考試,還沒有好轉,求醫後才發現自己有雙極人格失常症(bipolar disorder)。彷彿覺得他受的打擊未夠多,他太太忽然說要離開他,離開這個共同建立的家。

他一直認為自己擁有幸福家庭、美滿婚姻。「一個月前,我們還一起鑽研應聯名於哪一個國家購買物業將最具發展潛力;兩星期前,我們還一起去選購性感睡衣。我們不是很好嗎?」妻子用了這樣一個比喻向他解釋:「你一直給我橙汁,我不是不喜歡,但我想要的,是芒果汁。」

他那麼徹底地將家事告訴我,可想而知他多麼需要傾訴。我也不妨細問:「你真的一直察覺不到她想走?」他說:「沒有,我從沒想過她會想離開這個家。我們是沒有火花,但感情一直很好,從不爭執。她亦一直接受我以事業為先。有一年,我在結婚紀念日那天,代表大學與某捐款人吃飯應酬,沒有與她慶祝,她也沒有怪我……我實在沒辦法,你知道,大學經費很大程度是靠捐款的。另一次兒子開生日會,我因為趕回學校上法律課,提早離開。兒子當然想我陪他,但當時我想,決定了進修便得有所犧牲,老婆也諒解。我忙的是正當事,力爭上游,為的都是家人,他們一定會支持我……

或許,這就是問題癥結。他全心全意為家人提供充滿營養的橙汁,一廂情願,卻沒有想到,妻子和孩子想要的是芒果汁。對他們來說,快樂很簡單,他們只想得到 C 的重視,希望他多點陪伴他們,而不是用一個每天晚上回到家已筋疲力盡的丈夫/父親,來換取多幾幢豪宅。

為了挽回婚姻,C 如今停止進修,辭去教職,只專心診所工作,務求將正職以外的時間和精神都留給家人,等待她回心轉意。

聽過太多類似故事,人似乎總是等到婚姻破裂、孩子反叛、家庭破碎、身患危疾、至愛離逝、壽終正寢等難以挽回的田地,才猛然醒覺,什麼名譽地位財富權勢都不及自己的健康和身邊人重要。然而,人生匆匆幾十年,為什麼非要等到無法挽回不可?

曾經有人問達賴喇嘛:「人性最讓你感到驚訝的是什麼?」他說:「人總是為了賺錢而犧牲健康,到頭來卻要花盡錢財去修復健康。然後,因為擔心未來,人總是無法享受現在,無法活在當下。活著時,他忘了生命多麼短暫。死時,他才發現自己未曾好好活過。」

千百年來人類不厭其煩地探尋快樂的鑰匙,由運動旅行進食看書,到著書立說講課授徒、禪修唸經冥想求神。然而什麼是快樂,從沒有答案。對兩歲的嬰孩來說,吃飽飽就滿足快樂;對五歲的孩子,父母的愛就是他的快樂;對十六歲的,戀愛大過天;對二十八歲的,升職加薪令他最快樂。

為快樂下定義,並沒有意義。不過透過閱讀關於快樂的書,我發現了幾個尋求快樂的重點方法,幾乎每位作者都有提及。其中一個我經常練習:想像自己危在旦夕,死神來帶我走的時候,回望一生,是否無悔。與其等到事情無法挽回才來懊悔,不如多點靜心思想,我應該怎樣過每一天,才不至後悔?

想起墨西哥漁夫和美國銀行家的故事,作者顯然希望透過這故事提醒世人活在當下;當然,很多人都希冀漁夫的悠遊生活,但若然回歸現實,大部分人是否也會像美國銀行家一樣,認為漁夫「餐搵餐食餐餐清」,是不思進取不負責任沒有積穀防饑?(當然,為未來積穀防饑是一件事,為名利墜進無崖的追逐又是另一回事。)

你是漁夫也好,銀行家也好,沒有對錯,只要認清自己想點,別等到臨死才來後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