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8 March 2013

隱藏在心臟深處的小心肌


我們的「五十元小企劃」以銀碼來說不算成功,但這行動在 The Window Seat 面世後,卻獲得多位朋友的回應,包括:你們很傻瓜、I'm so proud of youYou two are dinosaurs有朋友後來在報章讀到這樣一則新聞:「有網民將50元紙幣摺成心形,在街上遇上覺得有需要的人,便會送上摺成心形的50元紙幣。」她還以為那網民是我,並將之 share 給我。
一個不算成功的小企劃,卻引起這些迴響,我猜是因為它觸動到人類心臟某處很久沒被觸碰過的小心肌--付出的意欲。

作為香港人,我一直認為人為自己謀求利益是理所當然的。在企業向上爬,向僱主爭取最好的薪酬福利,保住既得利益,儲蓄最多財富,買樓供樓,保障自己和家人……全都非常符合香港人的「格」。不至於「人不為己天誅地滅」,但那種自我中心是根深柢固的。

與英國人交往後,他不斷衝擊我的「港格」。

外傭居港權

先從社會議題說起。身邊大部分香港人都反對讓外傭擁有居港權,原因不外是擔心資源被分薄,而非以什麼法理道德作依歸。英國人卻支持外傭居港權,因為在高牆與雞蛋之間,他一定站在雞蛋那邊。香港的外傭不受最低工資保障,不受勞工法例保障,換句話說,政府容許香港人合法地剝削外傭,有外傭僱主更公然在報章表示她安排家中外傭睡在浴室。情況與南非當年只容許白人坐火車頭等車廂的規定不相伯仲--合法地歧視,合法地剝削,很方便,大家就不去細想這一切是否合情,是否合理。

最低工資

身邊大部分薪金高於最低工資水平的人,大都不歡迎最低工資,原因多的很,包括:信奉市場主導的自由經濟、最低工資會令最低技術或年長的勞工失業、中小企難以生存、推高物價等。某天我和他二人在茶餐廳吃飯,兩個套餐盛惠一百元。我確實有點失落地對他說:「香港的物價愈來愈高,已愈益接近倫敦的物價了。」他問及箇中原因,我說,有人說是租金飆升,有人說是最低工資推高物價。他說,假如最低工資真的推高了物價,那也是一件好事。

意思是,假如物價高是因為租金不合理,他付的錢大部分落入地主口袋,富人愈富,他就很不願意見到物價高漲。相反,假如他在日常消費中多付的金錢,能透過最低工資落入工人口袋,他非常甘心樂意,那物價高也是好事。(作為消費者,我從沒從這角度思考過物價高漲的好處。)

自身的工資

再貼身一點。約兩年前找到一份眾人眼中的「筍工」--工作容易悠閒,人工高福利好假期多。我卻擔心缺乏挑戰,做下去人會生鏽或悶死,我七上八下,對他說:「新工薪金比現職高啊!」他問:「你每個月多賺數千元,是否會令你更快樂?」於是,我決定推掉「筍工」。

爭取最高薪金很是合理,但在基本生活無憂的前提下,滿足感和身心健康比收入重要得多,他說。他來香港定居後找到第一份工作,人家給他什麼待遇,他照單全收,他體內似乎沒有香港人那種「趁轉工討價還價」的「過塘魚」基因。

朋友價

去年年初,業主收樓了,我們得找地方搬家。前度男友 C聽聞此事,問我是否有興趣租他的單位。我查詢他開出的月租,再問及市價,明白到他是以市價租給我,一毫子不減。我將上述對話告訴英國人,他啼笑皆非,說:「C 想將單位租給認識的人,明顯是希望省卻擔心和顧慮,那他就應該給你一個朋友價啊,但他竟然以市價租給你!唯一令人安慰是,他坦白,直認不諱,面不改容。」我倒沒有英國人那般大反應,我明白自己只不過是 C 的前度,精打細算的他才不會跟我講感情。

英國人倒是港人眼中的傻瓜業主,當他打算將倫敦的單位出租時,碰巧剛大學畢業的侄兒欲到倫敦工作,英國人便提出以超低價將單位租給侄兒,希望幫年輕人一把。最後侄兒改變初衷沒到倫敦定居,英國人才透過經紀找到租客,月租依然比市價低一點。而過去兩年,他亦沒有趁倫敦奧運或續約等機會加租。

交稅

他向倫敦地產經紀查詢,如何將租金收入報稅,獲得對方巧妙地暗示:很多業主都不報租金收入。英國人卻堅持報稅。而在他來港第一年,當我收到稅務局的綠色郵件時,他老疑惑為何自己收不到報稅表,便主動致電聯絡稅務局要求報稅。當我恨不得不必交稅時,他卻追着稅局來交稅,履行他的公民責任。

電費補貼

某個月我們不必交電費,他問何故,我說那要謝謝政府的電費補貼。怎料他說:「我們少買兩杯咖啡已可省掉這金錢,這種補貼對我們實在沒有意義啊,他們應該找出真正有需要的人,集中資源幫他們。一刀切補貼電費,香港政府也太懶惰了吧?」好啦,假如 2017 年有真普選,我就鼓勵他選特首。噢,可惜他不是中國公民……

逗利是

農歷新年,我家人派利是給他,令他有點懊惱。他說:「你我是全家經濟負擔最輕的,怎可能要你父母和姊姊給我錢?」我說:「你就當這是中國版本的聖誕節吧,你怎可以拒絕親友的聖誕禮物?」他反駁說:「那不同,聖誕禮物是相向的,但我卻不能派利是。」怎料大年初一那天,他收到我姊姊的利是後,悄悄問我可否將之轉贈給家中孩童(我的姨甥和姨甥女),我笑說:「你那麼想派利是,得先找個人結婚!」

以上事例僅冰山一角。或許因為英國是個福利國家(welfare state),英國人普遍習慣分享;而香港是資本主義主導的城市,香港人普遍視付出為吃虧?我和他的不同,也可以輕易被說成是文化差異的一種。然而作為香港人,我並沒有擔起精明女友的角色去阻止他付出。相反,我倆的諸般不同令我們一直對對方充滿好奇心。例如當他提出「五十元小企劃」這建議,我心想:你這次又有什麼主意呢?他說完後,我想,好玩,二話不說就答應參與了。

或許,與英國人相處久了,我也變得有點像恐龍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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