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 4 August 2013

距離珠穆朗瑪峰尚有二萬九千英尺

起初與英國人在一起,他在倫敦,我在香港,每三個月見面一次,或他來香港,或我到歐洲,短聚一兩星期。每次在機場話別,表面都很冷靜,內心卻在翻騰。那時,我們都未知將如何走下去。是他來香港,抑或我去英國?如果他不來,我不去,這件事也只會無疾而終。

某天晚上在 MSN 聊天,我告訴他我在某場合認識了一個廣東話流利的美國人,並「順口」問英國人,會否有興趣學廣東話。他說,他深知廣東話是多難學的語言,猶如攀登珠穆朗瑪峰,他不會不自量力。

那些日子,我們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互試水溫,探討對方有否想過為自己移居異地;卻從來不敢問個明白,生怕答案傷人。所以,那天當他突然告訴我,他考慮離職,嘗試到香港發展。我是多麼驚訝。

很多人談這些計劃一談就談它兩三年;我也有心理準備,一個人放下一切離開自己的城市,或許也要一兩年後才成事吧。怎料他坐言起行,兩個月就辦好了離職、搬家、棄置舊物、話別親友、終止手機和寬頻合約等種種,pack 了一箱行李,買張單程機票,就來到地球另一邊。我是多麼驚訝。

他來到香港,手中拿着一本學習廣東話的書,我說,"I didn't know that you are climbing the Mount Everest!" 他說,「我上機前在機場書店看到,便買來看看」。輕輕帶過,生怕別人期望過高。兩星期後,他就報讀了廣東話課程,一學,學到現在。這期間他到過兩間不同學校上課,亦認識了熱心學英語的香港男生,每星期一次 language exchange。總之,就用他的方法,繼續攀山。我是多麼驚訝。

母語就像空氣一樣。一個人一出生便會呼吸,從不必細想「如何」呼吸。說廣東話也彷彿是與生俱來的,我從不細想它的文法和發音。然而,當身邊一個成年人由零開始學習廣東話,我也親身感受到廣東話是個多麼困難、不合邏輯、不可理喻的語言。

他在香港發現了蛋撻這美食,「蛋撻」就成為了他最早學會的詞語之一。某天他告訴我,他下課後到麵包店買蛋撻,雄心壯志打算用廣東話與店員溝通,但店員卻無論如何聽不明白,令他很沮喪。我問:"What did you say to her?" 他說:"I just told her I wanted two egg tarts!" 我問:"How did you say that in Cantonese?" 他用半鹹淡的廣東話說:「我想二蛋撻。」

哈,原來他將英文句子 "I want two egg tarts" 直接逐字譯成:「我撻」。我告訴他,一,在這情況下,want 不是「想」那麼簡單,而是「想買」或「想要」;二,"two" 在廣東話有兩種說法,說號碼時通常用「二」,形容數量或時間卻用「兩」;而數量之後往往要加上量詞,蛋撻的量詞是「個」或「件」。這句子,應該是「我想要兩件蛋撻。」他雙眼反白。

直譯,是他初學廣東話時較大的問題,往往亦成為我們的趣事。Orange 是橙,juice 是果汁,Orange juice 就順理成章成為「橙果汁」。吃水果時,他問:"So, is blueberry '藍多啤梨'?" 早陣子電影 Superman 上畫,他問:「你想唔想睇『超級人』?」

漸漸,他的詞彙多了點,但卻總是將東西倒轉來說。想說「落大雨」,卻說成「大落雨」;想說「落雨」,卻說成「乳酪」;又總是把「獅子山」說成「芝士山」。(似乎總是想着食物……)我只好盡量提點和更正他,亦用心解答他的問題。但卻發現,他的很多疑問,我都無法解答。

例如,the mountain outside this house is big,他請我用廣東話說一遍,我說:屋企外面座山好大。他說,為什麼你說「好大」?那座山只是大,不是very big。廣東話就是很多奇怪之處,假如說「屋企外面座山大」,就是不順口。我們是為了順口而說「好」大,並非因為那山真的「好大」。又如 I am tired,我們不能說「我攰」,一定會說「我好攰」。他總是問「點解」,我總是答「無得解」。

另一個讓他困擾的,是我們幾乎每句句子末端都會有「呀、架、嘛、架嘛、吖嘛、喎、吖、啫、囉、啦、嘅」等感嘆字。他問我這些字的意思,我說沒有特定意思,只是用來表達情感。他問,那它們分別表達什麼情感,我說,那要視乎內容和語氣而定。「你今日好靚喎!」有驚嘆、發現的意思;「你今日好靚啫!」卻可能含有諷刺、嘲笑之意。他很懊惱,生怕用錯了一個字,就觸礁。

我以前從沒想過,廣東話有那麼多字彙是沒有意思的。例如某人答應為我做一件事,我便說:「咁係個囉喎。」字面上好像不明所以,但香港人則會明白,那即是說:「那就說好了,一言為定」。

廣東話的九聲(nine tones),亦是令很多外國人放棄學習這語言的原因。雖然常用的主要只是首六聲,例如冤、宛、怨、元、遠、縣,但已教英國人甚頭痛。他總是不敢說「夠、教、九」等字,因為一旦用錯了 tone,就成為粗口。

雖然艱辛,但只要朝着目標一步一步走,還是會有進步的。他掌握聲調已比初學時準繩得多。有時我看中文台的新聞,他也會一起聽,偶然聽懂一些詞語便會興奮地重複:「學校!」「倫敦!」「法律!」有一次,記者在談論新聞自由,他即高呼:「三文治!」

有時候,我們甚至會用廣東話對話,但總是持續不到二十句,我便捧腹大笑。有一次我簡單說一句:「我有少少眼瞓。」他不大明白,問我意思是不是 "I have a little lunch"? 他把眼瞓聽成「晏飯」,以為「晏飯」是 lunch…… 另一次,我問:「你鍾唔鍾意我條新裙?」他很肉緊地答:「鬼死咁!」我當然聽不明白他的外星文。他解釋說,課本中將 "Very much so!" 譯作「鬼死咁!」所以他便答:「鬼死咁!」還滿有創意的。

也有時候,我說英文,他卻熱心地將我的句子譯成廣東話。我說:"I want to see that movie because I like both the actor and the actress." 他試着逐字翻譯:「你想睇戲,因為,你鍾意……人。」哈,詞彙有限,總算譯出個大意來。另一次,我說了句:"Don't run before you can walk." 他又試着翻譯:「唔好跑以前可以行。」我頂唔順大笑,說:「唔好未學行先學走呀!」

3 comments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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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haha..it's interesting. I have a Japanese language exchange partner. it's fun to see her learning Cantonese too. there're so many things in Cantonese that we cannot clearly expla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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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This's very interesting! And sweet =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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