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30 December 2014

就如花兒在春天盛開

在我和英國人的婚禮,我說了這樣的話:以前每段關係都無法開花結果,因為到了某階段我就問自己一個問題:我能與這個人共度餘生、數十年下來天天相對都不生厭、晚晚同床而不作嘔嗎?假如我無法確定,就知道是時候了斷。當然,有些情況是對方比我更早作出這種反思,而決定速逃。
也有想過,若然以後都答不出肯定的答案,那麼是否每段關係也無疾而終?又抑或,得在現實中取個平衡點,例如長遠只拍拖,不同居、不結婚,便沒那麼容易生厭;又例如,同住而不同房,以保留私人空間,保持新鮮感;再前衛一點,甚至思考過能否接受 open relationship,衝擊傳統價值,想一想,法定的一夫一妻制,限制人類未來幾十年只與一個人談戀愛,是不是有點虐待又自虐。
卻原來,當遇到那個對的人,根本不會去思考那問題,已知道答案。
一開始已相逢恨晚,就沒時間擔心他日互相生厭,也不需要找什麼平衡點。只拍拖、不同居,同住而不同房,open relationship 等都不在考慮範圍。相反,我只想每晚與他一起談天至入睡,也好想每早醒來張開眼睛,都看到這個人在我身邊。這種渴求是無法解釋的。所以當他邀請我跟他結婚,我想也不用想就說,好啊。
雖然不理性,但很慶幸擁有這麼一個讓我們勇往直前的起點。往後漫漫長路,發展下去是如何,沒人能預知。我們能做的,只有盡力協助對方記着這個起步點,但願不要忘記這初心。
對我來說,愈是重大的決定,原來愈不依理性而行,反而往往是憑感性、靠直覺、隨心而行。
今年,我做了人生中最重大的兩個決定,明知道兩件事對我的影響是一生一世,但都是以感性行事,壓根兒不需要(或不懂得)權衡輕重、計算成本、預算得失。第一件事,是和英國人結婚。
第二件事,是懷孕。
對於懷孕、生育、為人母親,我恐懼了那麼多年,可是跟英國人結婚第一年竟就樂意地懷孕了。面對新生命的來臨,我們輕易可列舉一百項擔憂,但我們從沒有坐下來權衡輕重、計算成本。那並不是衝動或魯莽。還是英國人形容得優美:就如這種花會在春天開、那種樹會在秋天結果子一樣啊,天時地利人和造就了最合適的天氣,讓我們的花兒在這個時候盛開,我們也就順勢而行,感覺是自然到不會去問為什麼。
假如要問為什麼,我們實在無法一一解答:你那麼愛自由,為什麼會生孩子?香港生活壓力那麼大,為什麼還要生育孩子,既苦了自己又苦了下一代?香港的教育搞成這樣,你還在香港養育孩子?看這種政治環境,為什麼還把孩子帶來這黑暗世界?為什麼?為什麼?為什麼?
有時做事,並不為什麼。
林夕曾就「徒勞無功」這樣說:「人生許多方向,要走許多路,唯一不會走失的,就是走向死亡。那,對於某些人來說,是不是生來一場,就是一株徒然草,不如什麼都別幹,等死就是唯一的活動?我們吃的是飯,拉出來的是糞便,是不是連飯都別吃好了,活得像大便一樣就好了,省得浪費資源?有功無功,還看對誰效忠;徒勞與否,千萬年太長,只看朝夕太短。」
假如一定是「為了什麼」才去做,假如人人在生兒育女這件事上都理性地權衡輕重、計算成本、預測果效,那麼,恐怕世上只有一小撮非常富貴的人才會生育吧。
假如有一天,樹木也忽然苦苦追問為什麼,一起問蒼天:「我們為什麼要不厭其煩地在樹枝製造果子,等果實成熟,吸引猴子爬上來採摘,等牠們把果實帶到別處去吃,還望牠們吐出種子,讓種子在泥土中生長成另一棵樹呢?不如讓我們簡單地終此一生,時候到就讓我枯死算吧。」厭倦繁殖的樹木,就此於地球消失……
況且,「徒勞與否,千萬年太長,只看朝夕太短」。我相信蝴蝶效應,一件表面上看來毫無關係、非常微小的事情,卻可能帶來重大的改變。就如我在這日誌寫過幾篇關於追夢的文章以鼓勵自己,怎想到有一天有朋友告訴我,那幾篇文章令他反思很多,令他更能下決心辭職去追夢(嚇了我一跳!)。又如周永康、岑敖暉或黃之鋒的父母,二十年前生這孩子時想必沒想過,他有一天會帶領一場公民抗命運動,令多少人對香港年輕人另眼相看。又如雨傘運動,表面上沒有爭取到什麼成果,但事情為多少香港人帶來多大的衝擊、反思與改變,無法測度。又如瑪拉拉(Malala Yousafzai)的父母在生這女孩時,想也沒想過她有一天會不畏危險地致力為兒童爭取接受教育的機會,並因而成為典範,成為一個為那麼多人帶來希望的孩子。
把事情說得有點過於偉大了。只是一年將盡,回想這一年做了人生中最重大的兩個決定,彷彿很神勇;再想真一點,其實我們並沒有刻意經營過什麼。只是非常幸運地,在適當的時候,遇到對的人,結婚懷孕也就變得那麼自然,自然到壓根兒不必權衡輕重、預算得失,只是一股腦兒憑感性、靠直覺、再加一點傻勁,就讓事情發生。
就如這種花會在春天開、那種樹會在秋天結果子一樣。

Saturday, 20 December 2014

那不合常理的信心、勇氣和傻勁

爸爸告訴我,祖父母是盲婚啞嫁下結成夫妻的。祖母嫁給祖父前,只知道他家務農。當時不流行拍照,也沒有事先看看對方的樣貌。然後就擺酒,洞房,下半生就對着對方。
想起就滴汗。如果我生於要盲婚啞嫁的年代,我多半會逃之夭夭。陪我共度下半生那人是誰,影響我一輩子,怎能不讓我選擇?
最近驚覺,有一件事比起盲婚啞嫁更盲、更啞、更不文明。
受父母之命嫁娶,我們至少可打聽打聽對方的背景、職業、外表、性情,但一旦懷孕,我們可說是連打聽都沒得打聽,只有等孩子在母腹內一路成長,不斷到醫院檢查,才略略估計得到他會不會出現某類狀況,可是,還要待九個月後,到他出生一刻,才真正知道他是否健全,長個什麼模樣。至於性情,更須花很長一段日子與之相處,才能領悟得到。
生育孩子,父母事前對孩子毫無頭緒,但一旦小生命在女人肚腹中成形,就已闖進了她的人生,成為她一輩子須承擔的責任。同樣,孩子也是毫無選擇,無從知道父母將是什麼樣的父母,他們會怎樣對待他、供應他;一出生就被決定了,他是這個家庭的一員,沒有權利選擇。

一切都不在誰的掌握中。
很多人認為結婚是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,能夠與另一個人立下那誓言,都需要很強的信心、勇氣、傻勁。那麼,在對孩子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決定生育,所需的信心、勇氣、傻勁,不是更強大得近乎不合常理嗎?
以現代一般男女關係來說,一對情人決定結婚,會一起選擇婚禮的日期、地點、形式、舖排;亦會共同計劃婚後生活、相處方法等。但一對男女決定生育,不但無法選擇何時才成孕,對於成孕後那九個月的事態發展更是毫無話事權。女人懷孕期間由體形、髮質、膚色、口味、精神和健康狀況都可能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;孕吐嚴重的人,感覺更猶如病重數個月,足不出戶,對什麼都失去興趣。而生產過程中得承受哪種程度、持續多久的痛楚,更是無從預測。
千辛萬苦誕下孩子,面對的仍是一籃子的未知之數。他的抵抗力、安全感、睡眠質素、胃口、腸胃、視力聽力、活躍度、學習能力、專注力、表達能力、破壞力……你都一無所知,但每一項都影響父母未來十多二十年。而無論孩子是小羔羊還是小魔怪,父母都只有照單全收,不得退換,無法修訂。

終於守護孩子到他長大成人,他究竟是會繼續依賴、勞役父母,抑或願意照顧、孝順他們?做父母的依然無從掌握、不敢奢望。
這個長達數十年的過程中,為人父母的除了盡心盡力養育孩子,一廂情願盼望他們懂得感恩之外,可以說,其他一切都不在他們掌握之中。而他們付出的,幾乎是一輩子的心血、時間和積蓄。
若然以一宗交易來看,生孩子是無論如何都划不來。成本太大,風險太高;回報率毫無保證,即使有回報,也是三十年後的事。人生苦短,精明的投資者才不會這樣折騰自己的人生。

然而現實是,一對又一對男女還是爭相一頭栽進這無底深潭,義無反顧,不計得失,不退縮,不反悔。當中那種不合常理的信心、勇氣、傻勁,究竟從何而來?